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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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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你走吧,我要留下来,留在昭阳哥身边。无论我们以后和谁在一起,可能都比现在这样好。现在这个样子,我太累了,我没力气同时负担两种感情了。所有的快乐都回不来了,我们面对对方,中间隔着两个人的自责和后悔。如果我们能各自生活的简单轻松一些,是不是更好……

    “……昭阳哥对你对我,都是同样的重要的人,我没法想象,如果真的失去他,要如何再面对彼此。无论昭阳哥清醒还是不清醒,我都想留在他身边。现在在你们之间,我得选那个最需要我的人。原谅我,不能跟你走,现在不能,毕了业也不能。我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再见到你,或者说,是否还能再见到你。所以,你就不要说任何会想念我这样的话;因为我不想再记挂着你。那样会让你和我的日子很难过,不是么?”

    她的表情始终淡淡的。邵声心底一个声音大喊着,留住她,没有她,你就再也不是你自己了。

    另一个声音冷笑道,你已经不是最初的你了,能带给她的只有担忧和难过,是否还能带来一点快乐?

    他握着两天后出发的机票,仿佛被谁推着,一步步走到悬崖边缘。

    第二天邵声去了医院,穿上探视服,换了鞋套,在护士的引导下去向傅昭阳辞行。重症监护室宽敞整洁,然而白茫茫一片的床帐与仪器透着冰冷和压抑。每一位患者都双目紧闭,只有监测仪上变化的图像和数字还显示着一线生机。邵声进来前有中年男子跪在医生面前哭得撕心裂肺,他妻子遭遇车祸,面对数额庞大的费用催缴单束手无策,唯恐医院终止治疗,将妻子迁出重症监护室。但此时邵声听不到这些喧嚣和吵闹,他忧心忡忡,唯恐这一面会成为二人的永诀。

    回到公司的宿舍时,莫靖言已经等了多时。邵声前一晚整理了行李,黑色软面箱挂着名牌摆在门厅里,贴了公司的标签。她便在箱子旁坐着,脚边两只纸口袋里放着衣服和一些随身物品。

    “我东西不多,不过觉得,还是应该等你回来,说一声‘再见’。”莫靖言欠了欠身,“你去那么远,得好好照顾自己。别人都说那边治安不大好,你要多注意安全。”她又絮絮地说了些什么,邵声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但脑海中连不成完整的句子。

    天边有闷雷声滚过,浓云遮天蔽日涌上来,六七点钟的天气看着像夜里一样漆黑。莫靖言抬头看了看窗外,“我得走了,怕是又要下大雨。”话音刚落,一声炸雷响在窗外,爆豆般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窗台上,腾起尘土与雨水混合的气息。

    “你拿了这么多东西,等雨停了再走吧……我明天上午的飞机,清晨就要出发去机场了。”邵声将她的纸口袋拿起来放在桌上,“要么,今晚,你还可以住下来。”

    莫靖言猛地抬头,对上他深邃的眸子。

    “你睡这里,我睡沙发。”邵声推开卧室的门,“你放心,我不会碰你。”

    夜里狂风大作,暴雨如注,卧室的窗户没有关好,被风吹开,噼噼啪啪地乱响,雨滴倾斜着扑向纱窗。莫靖言正要起身,已经有人轻手轻脚走进来,在窗口探身到大雨里,伸手将将窗拉回关上。他转回身,安静地看着蜷缩的莫靖言,走过来半跪在她身旁,轻轻抚着她头顶的发。然后他侧身躺了下来,也蜷起腿,从身后拥抱她。莫靖言被牢牢地嵌到他怀中,他温热的气息呼到她后颈上。她身体僵硬,肩膀微微动了动,听见邵声在耳边低声说:“莫莫,让我这样抱着你,就好。”

    前一日邵声酒醉时,她也是这样从身后抱着他,在心中将分别的那段对白反复练习,从泪流不止到心碎麻木,在他面前述说时才没有骤然崩溃。而现在,她哀恸到哭不出来,只能任邵声的手臂越缩越紧。

    墙上挂钟的秒针哒哒地响着,每一瞬光阴的流逝似乎都在催促二人的离别。大雨停歇,云层渐渐散开,微弱的天光透进房间,一丝丝渐渐清晰起来。莫靖言半睁着眼,看着即将出现的曙光,只觉得自己如同《倩女幽魂》中畏惧日出的女鬼,下一刻就将神魂俱灭。

    公司的司机打来电话,送邵声去机场的车已经在来路上。莫靖言洗漱完毕,将钥匙放在桌上,“我不想看着你离开,我先走了。”她和邵声紧紧拥抱,踮起脚,轻轻亲了亲他的嘴唇,“这是最后一次了,再见。”

    她走下楼,一盏盏感应灯随着她的脚步亮了又暗。她知道邵声半开着门,在身后望着她。然而她没有回头,没有犹豫,在走出楼门时没有回望他的窗口。然后她听到夜空中一声呼唤,“莫莫”。

    她终于没有忍住,在路灯下回头望着阳台的方向。眼前一片漆黑。她心里茫然凄恻,想着,你真是太自私了,在暗处看着明处的我,看清我的模样,又不能让我看你最后一眼。

    圣经故事里,上帝要毁灭所多玛城,罗得得到天使的警示,在灾难前带领家人离开。而他的妻子违背了天使的嘱咐,在走到山坡上时忍不住回头望向家乡。在这一刻,她立时变成了白色的盐柱。

    莫靖言以前读过,心想,这故事到底是要说什么呀?现在她明白了,决绝离开时不应回望,回望便会被吞没。

    之后莫靖言站在医院里,隔着玻璃窗望着遍身插满各种管子的傅昭阳,双肩耸动哀恸地哭泣。和性命比起来,我们之间的微小的感情,真的是微不足道呢。在见惯生死的医院里,没人停下脚步询问,周围或有人侧目,但每个人都匆匆忙忙走过。许多重症可以医治,连器官都可以移植。然而她生命中缺失的那一部分,谁能弥补,谁能救治?

    而此刻,她最爱的人正飞跃重洋,到地球的另一端,到全世界的尽头去。莫靖言不知这次离别,是二人的重生,还是无望的浩劫。

    有时候,我们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未来隐在重重迷雾之后,无法探知和预期;有时候,时间又过得很快,那些深入骨髓的悲欢喜乐还无比清晰,却已经过了数个春夏秋冬。

    邵声和莫靖言共同的记忆在此终止,他们的世界都分为两半,划分的标准不是时间或距离,而是“有你”和“没有你”。这两部分泾渭分明,参商相隔。

    此后他们身边都经过了许多人。在最初的一段时间,每当莫靖言将头放在别人胸前,听着不一样节奏的心跳声,都会莫名地想要落泪。

    而当邵声穿上西装对镜整理时,眼前都会浮现出莫靖言站在身边的样子,她一直是二十岁时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带着青涩的学生气。这时或有妖娆的姑娘从身后趴在他肩上,皮肤上明亮的蜜色在流淌。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和她分隔地球两端的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是满面沧桑。他渐渐变成了伊戈尔,忘记自己曾经是邵声。

    回到楔子结尾处那个夜晚,第二天清晨明日香醒来后,有些不安地怯怯问他,以后是否还可以保持联系。伊戈尔起身穿衣,古铜色皮肤上蒙了一层朦胧的光影。他听到问话回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凝视一双乌黑的眼睛了,于是一时怔忡,心一软,说,好的。

    在两个人的儿子出生后,母亲在电话里催他起一个中文名字,又给了几个备选,他都不喜欢。他抱着初生的小娃娃,让他隔着听筒哭给奶奶听。看着他皱巴巴的小脸和还没睁开的眼睛,一个深藏于心的名字忽然蹦了出来。

    他想了想,“就叫一川吧。”解释了含义,母亲笑着说,这名字不错。

    他不知道莫靖言是否和自己一样,在分开这几年漫长的日子里,曾经有心或无意搜索过“一川烟草”的出处。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他想,这一生和她的锦瑟年华已经过去,以后或许再不会重逢。一川,便是对莫莫最后的怀念。

    某一年,一场声势浩大的文艺晚会在大学校园里举行。

    巨型探照灯将设在操场上的彩排现场照得亮如白昼,歌舞演员们一队队走场,灯光音响师调测设备,摄影摄像寻找着最合适的机位。黄骏巡场一周,看见莫靖言站在台下,走上前说道:“刚刚的舞蹈是你编排的么?很不错。”

    “你都看了?”莫靖言笑,“我以为你有处理不完的技术问题。”

    “你排的舞,怎么也是要看的。”他指指探照灯,“我就躲在那里,谁也看不到我。”

    “哦?最亮的地方?”她好奇。

    “你听说过一句话么,叫做灯下黑。”黄骏拉着她来到灯后,“我证明给你看。”说着,他轻快地牵起莫靖言的手,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对着错愕的她狡黠一笑,“没人发现吧……咦,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像个小冰块儿。”

    莫靖言猛地回头,仿佛有人在暗影中凝望着自己,脸上带着隐隐的微笑,轻声喊她:“莫莫。”

    然而身后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于是她转回身来,微扬着头,轻声一笑:“果真没有人看到呢。”黄骏握紧她的手,低头吻了下来。

    曾经说,这一生再也不会想念你。

    你可知道在那一刻,我说了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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