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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正十年秋。
时已近暮,西沉的斜阳却依然灼人。
等候着进城的客商,手艺人,平民,以及边关常见的士卒打扮的军汉,均三三两两不成形状地散站着,缩在秦州城高大的城墙阴影里躲避这余晖的热度。
半大的小子挎着篮子灵活地在人与车马间穿梭,兜售杨柳水和面果子,当他们凑到一个靠外站着的青布衫汉子跟前时,那人看也不看一眼地摇摇头,目灼灼紧盯官道尽头。
直到夕阳又往下移了一截,方见到官道那头烟尘扬起,整齐的马蹄声由远至近,有十数人正朝秦州城驰来。
快近城时,那队骑士均放缓了速度,青布衫汉子远远就迎了上去,打头的骑士抬了抬马鞭,十数匹马整齐划一地停下:“老吴,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问话的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形容清俊,气质端凝,正是离京已四年有余的荣国府嫡长公子,从旬邑县令到现如今的秦凤路,泾原路察访使并机宜文字,贾赦贾凤璋。
“禀大人,是咱们家二爷来了。”老吴是程西西自京中带出的仆从,在西边呆了三四年,总算磨去了身上的豪奴习气,纵是如此,程西西素日办差也从不带他们在身边使唤,只放在府中听用。这也是她一见老吴在城门等候,便知是府里而不是衙门有事的缘故。
听到贾政来了,程西西先是一喜,随即想到他来得如此匆忙,竟然没先遣人送信打点,怕是京中荣府出了什么事,当即双腿一夹,催马回城。
见到贾政,程西西抢上一步扳住他肩膀,将这有三年没见的弟弟从上到下好好打量了一遍。见贾政虽然穿着一身素面袍子,风尘仆仆,神情凝重,面上却没甚么哀戚之色,先放下一半心,笑道:“好小子,长高啦!怎么老太太和太太竟能放心让你自己过来?路上可好?带的人呢?叫他们上来我要问话。”
贾政被她这么从背后一握,先是一惊,随即狂喜,一声“大哥”含在喉中一时竟吐不出来,双目一酸,眼泪滚滚而下。
程西西“嗐”了一声,取笑道:“都已经娶了媳妇生了孩子的人了,还这般爱哭。日后我定要同我那大侄子好好说道说道。”
这会贾政先见时的激动缓过来后,再看这数年没见的大哥,就觉得有些陌生了。
眼前的青年身姿挺拔,肤色微黑,左眼眼角有一道半寸多长的伤疤,配上那对剑锋般斜斜向上扬起的眉毛,十分冷肃。和他记忆中,当年那个名满京城,拈花一笑,侧帽风流的贵公子,竟全然不是一人。
但这点隔阂在几句说笑打趣后也很快消散,程西西这方转回正题:“你来得这样匆忙,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务?”
贾政面色黯然,垂首道:“是祖父……祖父他……”
“祖父?祖父他怎么了?”程西西大惊失色。
原来贾源数日前在家中饮酒,兴致大发,脱了衣衫舞起石锁,后来又耍了几套枪法刀法,结果半夜里便浑身发热,呓语连连,太医的诊断是贾源昔日行伍时旧伤颇多,失于调养,如今寒热交攻,将早年旧患一并引发。皇帝特旨让太医会诊,结论也不过是多则两月,少则半月。
如今贾源每日只有数刻清醒,为此贾代善已上表奏请皇帝降恩,准荣国府嫡长孙贾赦回京侍疾,旨意已在路上,多半快要到了。
程西西心中大痛,贾源于她,乃是这世上最亲近敬重之人,骤闻噩耗,强打精神将手上事务一一分派下去,又连夜写了厚厚的《与青唐茶马互市札子》以备交接。
至于她花了好几年功夫,打从升任邠州知州后便开始着手,又得自家师兄陕西路转运使沈居安大力支持得以在陕西路全境推行的马政(后又有茶政),如今刚快到采收成果的时刻,却也来不及心疼,想来师兄沈居安也不至于让其他派系的人过来摘了这果实。
等次日天使来到,程西西领了旨意,便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赶回京去。
纵是这样,还是晚了一步。
程西西刚下马,尚未来得及将马缰交给小厮,便听到荣国府内突然乱哄哄地一阵,旋即便哭声大作。
程西西立在原地,怔怔地,见贾政并一干仆从长随也都呆呆看着自己,面上凄凄惶惶的,猛然回过神来,发足狂奔,冲进松柏院,贾代善正伏地大哭,史氏替周氏抚着胸口,见她一阵风似地冲进来,周氏颤巍巍站起,伸手向她哭道:“赦哥儿,你回来晚啦!”声音未完,一口气没接上来,厥了过去,又是一阵忙乱。
消息传到宫中,皇帝也是一阵嗟叹,想到贾源在先帝朝立下战功无数,待到他继位时又协同诸老臣竭力平稳朝局,嗣后爽快地交了兵权,心中亦是颇为感念。等收到贾代善代呈的遗折,看得数次动容,在朝臣商讨谥号时一力捡了“忠勇穆刚德烈恭壮”的忠字,谥武忠,赠太师,配享世宗庙廷,备极哀荣。